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弥 留 之 际



  昏睡了整个晚上之后,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。

  “爸爸”,小儿子扑了上去。他那双略显红肿的眼睛,漱漱地流下泪水。

  洁白的天花板。刺鼻的药味。令他右手作痛的吊针。穿着白衣的护士。不用问,他一切都明白了,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向心底。

  他清楚知道,自己的生命之烛行将燃尽。但是,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一切会来得那么快,他甚至后悔昨晚没有听儿子的话。

  

  昨晚,他在家乡请亲友们吃饭。两年前,他被医生判了“死刑”——他得了不治之症,医生说他只能活两三年,并禁止他喝酒。自那以后,他滴酒不沾。但在昨晚,他却乐得忘乎所以,不顾小儿子的一再劝阻,双手颤魏魏的端起了酒杯,一饮而尽。一乐起来,他还猜了几回拳呢!当然,他很清楚,那酒就象毒蛇一样随时会吞噬他的生命,可是他全然不顾,要知道,在有生之年回一趟家乡,这可是他几十年的夙愿呀!

  没想到,他却这么快就住进了医院,实在是太快了。回到家乡,他还没有看够,该办的事情还来不及办,他舍不得就这么匆匆离去。不过,他转念一想, 能在风烛残年回到故乡,此生亦足矣。

  

  思绪把他带回那似乎是十分遥远却又似近在眼前的过去。他曾在那座房子里出生。那是一幢两层青砖楼房,背后是个小花园,屋前是个小水塘,还有一棵飘着密匝匝根须的大榕树,骑在牛背上戏水,或者钻到浅溪里抓泥鳅,玩累了,便躺在榕树下的麻条石上,做着各种天真的梦。15岁那年,家乡发了大水,人们纷纷外逃,听说美国遍地是黄金,他便随着人流登上了去外国的船。日本投降后,他回来过一次,在那屋子里拜了天地,娶了老婆,然后又携带妻子一同出洋。土改的时候,由于他给家里寄了一大笔款,被错划为地主成份,房屋都没收分配,父母被斗争也相继辞世。他伤透了心,一咬牙再也没有回来。

  他以为,他也会象老伴一样埋骨异域荒丘。在一个晴朗的上午,他却意外地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改变成份的证明书和退房通知书。激动之余,他立刻作出回乡的决定。就这样,他带上老伴的骨灰,坐着轮椅,让小儿子推着,在前天上午,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乡。

  

  “先生,你终于醒过来了。”年轻的女医生张着笑脸,柔声地说。她用听诊器探了探他的胸部,又把了把脉,然后走了出去。

  屋里只有他的儿子。他翕动着嘴唇,艰难地说:“回,……回去,我要回——家。”

  “爸爸,您病得可不轻呐。”儿子劝道。

  “回……去”。说着,他闭上了眼睛。

  

  他又回到了家。眼睛紧闭着,但他的心灵却真切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。躺在昨天才买回的海绵床垫上,他的心平静、踏实了许多。

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他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“爸爸,罗镇长、侨办赵主任和乡亲们来看望你呐。”儿子俯身在他耳边说。

  他听得很清楚,不知是哪来的力量,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,只见屋子里挤满了人。

  罗镇长给他掖了掖被子。他心中一热,双眼竟渗出了两滴老泪。他微微抽动右手,在身子里摸着、摸着。

  “先生,你有什么事吗?罗镇长关切地问。

  这时,儿子再也忍不住涌出了眼泪。“我知道。”他哽咽着说。于是,他轻轻掀开被子,从父亲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,对罗镇长说:“这是捐赠书,父亲在决定回来时,就准备好了,要捐50万元建一间学校。是这样吧?爸爸。”

  他翕动着嘴唇,似乎要说什么,但已力不从心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  “爸爸说‘是的。’”儿子替他回答。然后,把捐赠书递给了罗镇长。

  罗镇长紧握着老人乾瘦的手,感激地注视着老人的眼睛……

  那双眼睛闪过了一片光泽,但很快又消失了,然后,安详地合上了,始终未能再睁开。

  他的脸上,留下了满足的笑容。

  

        (原载《广东侨报》,1987年12月2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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